年12月22日21:00-22:30食货志×明清史07群(语音+文字+图片)
嘉宾:郭永钦:复旦大学史地所博士生
赵思渊:上海交通大学历史系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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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分享(郭永钦)
黄仁宇先生曾提出过一些著名观点,如大历史观、技术史观、洪武型财政等。我们这里主要介绍数目字管理问题,并以此为切口探讨财政史研究的一些问题。大陆的学者对于这个名词比较陌生,实际上应该是从台湾、外来翻译过来的,是种固有用法,听上去感觉比较新鲜。
我们需要了解这个概念产生的背景,黄仁宇完成博士论文在年,当时已经48岁,因为完成论文《明代的漕运》(答辩学者有费维恺、赵冈、余英时),他想把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观点、体会组织起来,新写一本书。直接史料来自于《明史》、《万历会计录》、《明实录》等,当时《明实录》才出版,他花了一个月薪水,用了两年半时间阅读。另外学术成果主要参考了梁方仲、清水泰次及和田清的《明史食货志译注》等。总体说来,在80年代以前经济史尚属显学时代,黄参考的研究成果并不算多,当然这也有两面性,即避免了口号式的意识形态史观影响,同时也使部分讨论仅受单一文本限制,深入讨论难以展开。
在《黄河青山》里,他对在波士顿时的困顿时光有详细的介绍,这对我们理解其创作背景很有帮助。费正清认为历史研究重在分析而不在描述,同时出于希望黄的数字史料研究成果能够真实可靠。黄自述曾在哈佛广场附近纠结了很久,后来在又失去了在纽约州纽普兹分校的教职。受到主流学术团体的打击,使他萌生了彻底否定明代经济数字史料可信度的想法,认为明代衰落与“数目字管理”能力丧失有密切关系。黄与李约瑟私交很好,二人在“技术史观”上很有共鸣。不久《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就在剑桥出版。八十年代初期,随着大陆风气初开,史学的启蒙运动来临,《万历十五年》被译为中文,影响甚钜。
▲《十六世纪明代中国之财政与税收》
曾在密歇根大学新闻系有过短暂求学经历的他,比较好的将学术作品通俗化,我认为优点主要在写作风格和问题意识上。前者平衡了叙事流畅性和注解破碎性,以及在叙事模式上掺杂了正史叙事与专题讨论。后者则是凸显常识与“反事实”现象的冲突,以及对学术细节讨论的问题与公众兴趣之取舍。另外,西方式的“翻译体”叙事语言,造成了阅读体验的陌生感与异质感,也使读者耳目一新。在他的作品里,数目字史料只是作为嫁衣而用,使文章看起来颇具深度,以便在细节方面进行立体式展开。
事实上,主流史学界对其作品的评价明显两极分化,从局限性上说,前面的梳理可以看出“数目字管理”的产生,受时代背景、个人因素,以及开放史料的限制,对于今天的我们,下到底层民间契约文书,中到各地方志、上到中央的奏折、户科题本都大量出版,极大丰富了我们对该问题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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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研究进展与困境
对于中国古代土地人口等数目字的实证研究,首推何炳棣先生的研究。而梁方仲先生对历史时期的各类统计数字进行过整理,很大程度覆盖了他所在时代的重要数字类型史料,但收录的官修《会典》《文献通考》等数字仍缺乏考证,也存在断限问题,难以贸然使用。赖建诚先生的《边镇粮饷》承接了黄仁宇“数目字管理”的研究思路。但是这个书中存在的很多问题具有代表性,可参见高寿仙先生书评。黄仁宇在《十六世纪财政》一书,特别提到他使用《万历会计录》尚需得到何炳棣在图书馆的帮助,反映了当时利用不便的情况。而这一资料现已随手可得,赖氏的研究则基于此,因发现数据报表诸多问题,对中国古代数字的准确性,存在质疑和批判。
经济史在上世纪史学界的勃兴与衰落,与意识形态式国家治理模式的尝试与失败大势有密切关系。泛泛的抽象经济制度史,逐渐被细致而微的地方社会经济史冲击。传统财政史学者所习惯罗列的数字由于本身说服性不强,难以讲出更加深刻的故事。同时,常识性直觉也使我们认为面上的财政数字难以取信于人。不同层面上的数据研究仍然是断裂的,受史料文本类型限制,这一现象表现得尤为明显。如底层文书数字也很难与官方文书在某个微观区域扣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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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的一些新的增长点
黄仁宇十六世纪世纪财政,已经参考了江西的赋役全书、会计录等不同形式的数字史料。如果我们把数字看成一只船的话,我们从数字可以看出它在不同文献流动的方向。文本之间对勘,可以解决不少数据源流问题。除了赋税报表,财政说明书也部分解释了前面征收的术语问题。
“新理论”
经济史研究也可为现代经济学提供证据或补充。那么如果我们在重新审视“数目字管理”模式时,界定清楚其适用范围和前提假设,亦可与现代经济学的理论对话。如在97年分税制改革前后,跟我们看到清代的税制调整,有可比较之处。再如现代税制研究很多在财政学、公共经济学里面的理论成果,都可作为我们反思明清史经济史的工具。另外打通时代藩篱,如李锦绣对唐代、包伟民对宋代财政史的研究成果,也可供我们可以思考财政制度的嬗变与连续性。
“新方法”
如果能先构建一些对应的系统数据库,如相对靠谱的土地、人口、税收、物价,利用计量经济学的模型、方法的解释力,对深入的因果关系、相关关系及机制影响作一些讨论。这些经济指标若能匹配到空间属性上,也可以在一定的断面或区域运用历史地理或GIS的方法,解释地方财政史中的问题。当然这二者所要解释的问题和反应的道理有很大不同,需要依照具体研究需要而定,不宜滥用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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点评总结(赵思渊)
如果我们看之前的土地数字、赋役制度学术史的讨论,很多很重要的学者,他们所做的工作其实是理清土地数字的性质。包括梁方仲先生的《历代田赋数字考》,他去整理这么多的土地数字,最主要的目的不是用数字做研究,而是要看历史的大势,以及理解这些数字的性质。之后,才能去做一些数据量化的研究。
梁方仲先生天不假年,在世时没有来得及完成这个工作。如果直接用他书里的数字,会出现很多问题。此后一些学者对于田赋、土地数字性质的理解要薄弱一些,研究中就会出现一些问题。在这样一个学术争论的基础和脉络上,再回应永钦的问题,我同意他讲的三点。
前两点都是我们怎么去理解量化数字有关:
第一个是理解术语,第二是要理解文本当中的结算结构。无论是官方的《会典》、《赋役全书》,还是民间的契约、账簿,其中所使用的术语、词汇,虽然前辈学者已经做了大量研究,现在仍然有很多是我们不能准确了解其中含义的。
其实,去深入理解这些看起来很古怪的词汇,词语的用法,是我们今天非常需要做的工作。需要大量制度史等不同学科的训练,综合性地理解这些学科术语。
另外一个重要的点是结算结构,我理解可以换成另外的一个词是账簿结构。无论是官方政书提到的数字,还是赋役全书里的数字,还是方志的数字,都可以看成是官府的一个账本。要像会计一样去理解账本结构,收支结构,转移支付结构。这些东西也是帮助我们更为立体地理解那个时代。当我们能够一点点剥离出来数字的意义,才能去做量化研究。
第三点,永钦提出民间文书与政府档案之间的关系。我们今天留下来的土地数字有两个系统,一类是官方记载的系统,另一类是契约文书等民间文书的记载。在之前的时代,因为资料不充分,两类资料的匹配性是很弱的,很难找到一个地方有几个系统的资料可以匹配起来,交叉使用。今天这样的情况有大大改善,民间文书数量激增,另一方面政府档案的整理与披露的数量也在增加,使得我们有可能利用清代的材料,进行一些匹配性的研究。
比如,徽州文书是好的案例,能同时利用契约、税票、串单,还有很大的空间可以挖掘。
最后讲到在前人基础上,我们对于土地数字、田赋数字的新方法在哪里。我有三点体会感受比较深:
1)数据的比勘,这其实就是中国传统文献学的做法,这些数据也是一种文献,可以用文献学的方法去比勘、校正,使得真正意义显现;
2)个人感受,如果用现代土地数字做成的方法,反观南宋以来土地数字的做成,其实人心、人性是不变的。农业社会一些社会结构、社会关系也是稳定的。从年代土地数字的做成,反观明初的数字是如何做成的,会得到很多的启发。前辈学者如何炳棣、张金光,对于农业社会细腻的理解,可能与他们的经历有关,否则对于明初以及先秦土地数字的文献的理解没有那么精到。
3)黄仁宇讲数目字管理以及他所引起的争论,与其争论明代田赋的数字是真是假,不如超越对于真伪的讨论,回到数字制作的过程。在数字真、伪之间,有很大的空间。我们面对史料当中纷繁复杂的田赋数字,首先要理解他们是如何被制作出来的,才能研究如何利用这些数字,这些土地数字的真伪就不再是我们研究的障碍,而成为研究进一步推进的路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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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动问答
1、
天马行空——龙杰:明朝是亡于财政危机吗?是危机导致财政问题还是财政导致危机?郭永钦:这个问题我觉得挺大,目前明朝灭亡的原因的探讨,因素五花八门。有的说是财政危机,有的说是疾病、战争的影响。类似于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属计量经济学中双向因果关系,但仍需要扎实的数据才能回答。
2、
十甫寸:目前国内历史教学在量化统计、计算机技术应用方面还是比较空白,除了量化史学暑期班,是否有必要增设相关课程?二位有何心得感悟?历史人类学在量化数据库的数据收集中起到什么作用,如契约文书的收集整理?郭永钦:我认为经济史看上去像跨学科,但史学与经济两条路线最后会交汇的,都依赖迅猛发展的计算机技术。比如说一般比较擅长模型或者是计算的经济学家,他们可能对史料的使用特别不放心,这是主要瓶颈,但是随着各种经过历史学者整理的高质量数据库发布,也便于他们进入这一领域。另一方面,计算机也是带给历史学者的一大礼物,各种模型和计算方法也逐渐摆脱了原来手算的方式,软件使得分析变得简单易行,比如经济分析的Stata和Eviews等,地理分析的Arcgis和Mapinfo等,使各类运算不再显得神秘与复杂。
历史人类学数据库重要性甚至远大于直接从史料抄录数字整理成excel表格。目前历史人类学研究可能跟多依赖优秀的学者的经验性直觉和地方“在地化史料”感悟力,年轻学者如果缺乏长期的调查经验,往往难以掌握。而历史人类学数据库如果按照地域、类型作归户式的整理工作,形成交叉的立体数据库,可能你单独拿一个项目、照片、碑刻或调查报告都说明不了的问题,在不同的数据表中却能匹配出新的线索和故事。
赵思渊:关于第二个问题,交大历史系的研究生课程中有一门是史学研究中的量化方法,我的同事蒋勤在上这门课,主要是用R等软件处理数据的实例操作。但是我们都有一个共识,理解文献中数据的性质、数据的结构比学习复杂的建模技巧重要得多,其实多数历史文献中的数字,都是不需要用到回归分析就可以处理的。我们有开发一个《中国地方历史文献数据库》datahistory.cn/pc/index.html在大批量文献聚合的基础上,可以量化分析的项目也更加丰富了。
3、
无知的喂猫群众:古代底层史料指的是什么呢?实录吗?郭永钦:实录属于经过官方整理过的二手文献,不属于底层史料。比如就税收这块来讲,包括各种单据、征收册、钱粮册等,是否称为“底层史料”具有相对性,其类型跟行政层级高低差别很大,有些底层史料是到每家每户的。有关讨论很多,民众在运用底层史料时,往往存在为达某种利益作假,或共同使用户头等。在古代,不少实际征收的调查报告长期由特定人群把持占有,甚至秘不示人,研究这些书册在实际使用中的诸多变数,也是地方民间文书研究的魅力所在。
4、
无知的喂猫群众:希望能对结算结构讨论,请举例。郭永钦:像文书账本等都有其自己的计算方法,我觉得从郭道扬的《中国会计史稿》后,从技术层面探讨的启发性的作品并不多。目前民间文书研究的账簿研究可能是个突破点,另外,在上层,类似于清代奏报格式,会对不同的款项,不同的数字进行归类运算。地方官上奏文书,格式基本一致,只有数字不同,这其实是个很大的数据库,我们可以把数字单独抽取出来,反推其结算公式关系,其实当时的人对这块有深刻认识,但未必进入主流经济史史料叙事中。当然,以上结算的方法主要由幕僚算手完成,参与上报的户部官员在自己的笔记中也屡有记载曾过目的财政款项,如此统一的形式,让人感到这在全国都是存在这样一个财政统计的概念。
赵思渊:比如清代每年各省巡抚都要上报本省田赋,分为上忙、下忙(一年两次征收),每年汇报中都有通常所见的“四柱式”,也即旧存、新收、开除、实在。但除此之外,不同巡抚在任时,所上报的数字项目也有所不同,如陶澍在任时还会上报常平仓、驿站等机构的收支情况。在“四柱”的每一项下,又会开列不同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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