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教授的《会计的没落和复兴》，非常精彩，也有很多思考，之前文章《我眼中会计的本质》和《会计的没落与复兴》介绍了我对会计的认识和这本书的内容。本文是第三部分，借着这本书思考一下会计。艾德勒在其名著《怎样阅读一本书》中指出，我们读一本书需要带着4个问题去读：(1)整体来说，这本书到底在谈些什么?(2)作者细部说了什么，怎么说的?(3)这本书说得有道理吗?(4)这本书和我有什么关系？前两个问题是描述性的，这本书的内容是怎样，前一篇文章《会计的没落与复兴》，已经回答了前两个问题。第三个问题是评论性的，同不同意作者的观点，他说的有道理吗。第四个问题，这本书和我有什么关系？作为一个会计从业者，谈谈看了这本书以后，引发对于会计的思考，下面我们来谈这两个问题。

1.

会计死了吗？

我们理解，会计的本质是反映企业活动的语言，投资者使用会计信息做出决策是使用会计信息的重要场景，教授们在书中反复论证了会计信息对于投资决策有用性的减退，甚至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特别是实证研究显示在竞争性信息中，会计信息仅起5%的作用，从这个角度讲，教授们提出了，会计是不是已经死了？温和的说法是会计没落了。首先，这是一个伪问题。因为会计作为商业活动的语言，投资者利用会计信息在证券市场投资决策有用性，仅仅是会计使用的一个场景，绝不是全部，就像吃太多的米饭对糖尿病患者是致命的，但是不代表就应该禁止大米的销售。其次，有没有会计信息的替代物？即使我们仅仅局限在这个场景下，如果投资者已经认识到了会计信息相关性有用性的减退，自然会寻找其他信息源来代替会计的位置，如果是，效果如何？教授们做了一个实证研究。他们把美国证券行业分析师作为研究目标，量化分析师之间的意见分歧程度，选取跟踪人数超过2位分析师的所有公司作为样本，分年统计了35年间，分析师预测值相对于一致预测的分歧度（方差），并以5年为一个间隔期，选取预测分歧度中位数，使用预测分歧度均值的结果大体相同。结果如下图（原书图6.1）

研究显示，分析师的分歧逐年加大，考虑到会计信息有用性的逐年下降，如果他们获得比会计信息更相关、更及时的信息，分析师对公司未来的不确定和模糊性不会持续上升。

比会计信息更高质量的替代品应该只会提升专业人士研究报告的质量，而不是相反。其他学者也发现资本市场中缺少财务报告信息的高质量的替代品。结论是，在投资者决策使用信息的场景中，并没有出现比会计信息更优越的信息。

第三，从结果推导发生的原因，远比想象来得复杂。股票市场的价格波动是一个结果，是一个历史事实，形成这个历史事实的原因，可能是多重因素的复杂相互作用，从中辨识出某一种因素的作用，看起来是困难的。尽管教授们使用都是统计实证分析，但是这些研究是不是能证明教授们想证明的事情，这个就需要读者自己判断了。我之所以花了很大篇幅将教授们的几个实证研究的细节描述一下，就是希望你能自己判断，而不是直接引用结果。我的疑问主要在于，股价的形成因素是复杂的，特别是近些年来，行为经济学的崛起，理性人的假设已经修订为有限理性，而被格雷厄姆称为“市场先生”的市场情绪因素在股价形成中扮演了不可忽视的角色，在这种背景下，股票价格与股票价格中包含的信息，是否能用信息发布与价格变动之间的统计关系来分析，我持一种谨慎的态度。

第四，为什么另起炉灶？教授们提出的关于会计的各种问题，忽视无形资产，估计扭曲事实，遗漏或延迟重要事项的信息等等，一针见血，指出了会计存在的问题，但是，教授们并没有从改进会计系统本身来下手，改造现有系统使之符合投资者需求。

相反，他们另起炉灶，重新构筑了一个新的信息披露系统，战略资源和价值创造报告，这又是为什么？这让我们思考。

2.

会计的张力

巴鲁克·列夫教授和谷丰教授都是资深会计专家，他们花了这么多时间指出会计的问题，并花了很大力气通过实证研究证实它，结果并没有给会计开个药方，而是另起炉灶搞了一个新的信息系统，这是因为会计的病很复杂，是会计本身特点决定的，我把它称为“会计的张力”，主要表现为以下几点：

??“一”与“多”的冲突

面对复杂的世界，人类的思维模式是找出一个最基本的、最简单的方式来描述它、把握它，这是人类的理想，也是人类的实践。

从西方哲学历史上，第一位确认的哲学家是古希腊的泰勒斯，他之所以被尊为西方哲学的鼻祖，只是他提出了一句话“水是万物的始基”，从他开始，把世界万物归因为一个简单要素。

在中国传统中，道生一，这个一构成了后来的世界。到了近代科学革命，牛顿用“力”这一个简单概念解释宇宙的运行。我们在生活中，总是要寻求“本质”寻找“规律”，人类渴望用一个理论、甚至一个指标来理解世界，例如，用收入比较公司的大小，用利润理解公司经营情况，用ROE衡量股东收益。

用简单指标或者理论理解世界是人类理想，也是我们的思维习惯，我们现代人都是学习自然科学长大的，牛顿物理学的世界观是我们大多数人的核心思维模型，把世界还原为一个简单因素或者理论，有助于我们理解和把握世界。

但是，理论的特点是概括和抽象，就是把世界的鲜活部分，多样性的、多元的复杂性抽象概括为理论。

从思维底层而言，语言本身就是对世界的抽象，语词在抽象世界的时候已经拿掉大部分的多样性，将复杂世界分门别类进行概括，在这个抽象概括的过程中，我们获得对世界的概念，同时丧失了大部分世界的丰富性。

前面说的很抽象，我们类比下。我们都熟悉地图，地图帮我们识别空间地理分布，小到认路，大到建设规划，地图都不可少。地图并不是地理环境的原样复制，一来不可能，二来没必要，这是一个权衡，取决于用户的效用。

我们以一个极端的地图为例，地铁运行图，我们常坐地铁，地铁线路繁多，除了熟悉线路以外，总要去查看地铁图，很清楚，不过地铁图标注的是实际地理信息吗？是也不是。最初的地铁图是以下的样子。

伦敦年以前的地铁图，基本还是依照传统地图的地理信息来绘制，不过，你一看就头疼了，可读性差。在真实性和可读性之间怎样平衡，成了一个难题。

几经演变，制图师HarryBeck摆脱真实地理的局限，首创让地铁线路呈水平、垂直或对角线延伸，年正式印刷使用的经典版本，被奉为地铁线路图设计的金科玉律一直被借鉴至今。世界各地的地铁图都是这个样子，我们不陌生。

上图是年伦敦地铁图。地铁建造在地下，乘客们最关心的信息是有哪些线路、以及站点的分布顺序等，所以地铁线路图一般更偏向于可读性。这同时也就带来了缺点：线路图上的直线对应的实际轨道并不是直线的，站点的相对位置、距离也不符合实际情况。

但是如果按照真实地理信息来绘制地铁线路图又会发现，线路或密集或稀疏，各个站之间的距离也大相径庭，画出来的图可读性非常差。最终权衡下来，现代的地铁图是以牺牲精确地理信息为代价，保证了乘客的可读性可用性。

我们这些乘客在满足了最大需求后，很少人会天真地把地铁运行图当做精确地理信息来看，这一点也非常重要。

会计也是一样，会计是商业活动的语言，核心一条，是把千变万化的企业活动抽象为一个维度，这个维度就是货币，这有巨大的优势，因为商业世界的血液是货币，资本时代统治世界的资本单位也是货币。货币具有高度一致性与可比性，特别便于理解，一家钢铁公司与一家计算机软件企业如何对比，用货币，用会计系统抽象成的会计指标，收入、利润等的，这些指标只有一个度量单位，货币。前一段有一篇文章比较北大、清华、复旦、交大四所中国最著名的高校，你怎样排名，多少院士、发了多少论文等等这些特别因素都有特别不可比之处，那好，我们来比货币，这个是一样的，比较四所大学收入与支出，高下立即现。当然你说不能这么比，我同意，这里只是一个例子，货币这一维度是现代社会数量化标志，我们躲不过去的，什么东西都要拿到货币的天平上称一下，即使你看一个人，了解他的收入，也是简便理解他所处社会情况的途径。用货币一个维度来计量带来好处的同时，缺点也是对应的，具体信息丧失了，这些鲜活的企业商业活动的细节被货币抽象掉了，另一方面，企业活动很多不能或者不方便货币化的标志物会被会计系统忽略掉。但是，会计是把商业活动抽象为货币，这个巨大的优势，是其他商业活动信息系统不能比拟的。这就是会计自身的“一”与企业商业活动丰富性的“多”之间的天然张力，无可回避，也无法彻底修正。我们在使用高度抽象的会计信息时，不能误以为那就是企业本身，就像我们不能把地铁运行图当实际地理信息使用一样。

因此，会计尽管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依然活得好好的。会计死不了。

??博弈出来的会计规则

我的老师，已故香港中文大学会计教授吴毓武先生，曾经说过：“会计准则是游戏。”这里的游戏，game，我不理解成为电脑游戏之类的东西，而理解为博弈。

广义的理解，会计是一个信息系统，或者一种语言，用来反映商业经济活动的情况。会计系统是一个纯人工构筑物，构成这个人工构筑物的规则，是由使用会计系统的人，这些利益相关方，在历史背景下博弈出来的。

马克思说：经济越发展，会计越重要。会计起源于经济活动，而随着经济活动的历史发展而变化。现代会计发源于复式记账法的诞生，佛罗伦萨的帕乔利发表了《算术、几何、比及比例概要》一书被认为是现代会计的发源。为何会在佛罗伦萨，因为15世纪是地中海的世纪，那时地中海的商业活动最活跃，因而催生了对准确记账的要求，这也被称现代会计簿记的开始。到了18世纪，英国的工业革命，工业要求对成本的精细核算，成本会计应运而生。

18世纪，现代企业制度，在荷兰和英国萌芽，有限责任公司和股份有限的诞生，导致所有权与经营权的分离，这种制度大大推进资本主义的进程，但是信息不对称会带了道德风险和逆向选择，在南海泡沫破灭后，英国新制定的公司法明确要求使用复式记账和外部审计，推动了会计规则的统一和审计行业的诞生。

我们现在习以为常的会计准则和审计师制度，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约翰.S.戈登在《伟大的博弈》写道：在19世纪90年代，美国经济生活中还有另外一个巨大的进步，那就是现代会计制度的出现。事实上，华尔街的银行和经纪推动了现代会计职业的产生，以及在美国上市公司中强制实施公认会计准则（GenerallyAcceptedAccountingPrinciples,GAAP）。戈登继续写道：今天看来，很难想象在一个资本主义世界里会没有年度和季度财务报告。可是在年之前，当时没有法律要求上市公司公布财务报告。当纽约证券交易所想了解西部铁路公司的财务信息时，被告知不要多管闲事。“我们不作财务报告，”西部铁路公司说，“也不公布会计报表。”在那时，即使有些上市公司发布了财务报告，那通常也是一堆“摸不到头脑的烂账”。年5月17日，《商务金融报》这样报道：“在这样一个充满阴谋的时代，保密成为了成功的一个条件。如果公众也有机会了解那些只有董事才知道的关于公司价值和前景的信息，那么投机董事的好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就像所有人都会保护自己利益一样，19世纪上半叶美国上市公司的管理层也在努力维护自己的利益，强烈抵制这样一种公开报告制度。最终，纽约证券交易所开始强制要求所有上市公司提交财务报告，尽管不愿意上市公司管理层只好照办了。另外一个问题就来，公开的财务报告由谁来做，公司内部的财务人员毕竟是为公司管理层工作，所以很难做到真正的独立。这时，独立会计师就应运而生。

年，美国公共会计师协会成立，年纽约州通过立法奠定了这项职业的法律基础，并使用“注册会计师”CPA，这样一个称呼。

会计作为商业活动的语言，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有不同的特点，而且现在、将来也会不断地变化。

国内而言，我们现在挂在嘴边的企业会计准则是年才第一次实施，仅仅是13年前。年对合并、长期股权投资等进行了一次大的修订，年又出了颠覆式的新收入准则，紧接着改的面目全非的新金融工具准则在年全面实施。

会计的一切是随着经济世界的变化而变化。会计准则不是科学定理，是利益相关方博弈的结果，经常变化，此处我们就可以充分体会吴毓武教授讲的：会计准则是游戏。或者我的理解，会计准则是博弈。

自然科学有一个鲜明的特点，大自然是一个参照物，如费曼教授所说：我们欺骗不了大自然。任何科学发现，科学定理，都要拿到大自然面前检验，从而使自然科学定理具有客观性和真理性。

会计规则不是科学定理，适用地方也不是大自然而是人类社会，缺了客观的参照物，会计准则就不存在“真”的问题，只有“权衡”的问题。

会计系统的相关利益方都有各自的立场和诉求，这些诉求可能相同也可能南辕北辙，怎样统一，怎样才是完美解决方案，并没有一个最终真理的标准。

特别是任何会计规则产生实际的后果，是延后的、复杂的，净效应很难在事前得到非常明确的答案。例如，巴鲁克·列夫教授诟病的无形资产会计处理原则，研发费费用化会扭曲会计信息，但是资本化就不会吗？

另外，从实务来看，研发费资本化是一个企业管理当局直接操纵当期利润利器，这种操纵不扭曲会计信息吗？

公允价值计价方法也是如此，开始为了纠正历史成本带来的信息扭曲，初衷可能是非常好，但是执行下来会怎样？会提高会计信息使用者的有效性吗？我看未必，那么就是回到历史成本计价就完事大吉了，我看也未必。

你说谁说得对，没有答案，因为任何一个会计规则都是这样，有利就有弊，至于为何是现在这个样子，很大程度上是有历史环境中各方博弈的结果，如果你从演化论的角度看，其实很好理解。

据此，会计规则是一个多方博弈，抗衡与妥协的产物，是一个不断前进不断修改的历史过程。

会计规则的这种特性，决定了，并没有一种终极解决方案，一劳永逸的解决所有问题，满足所有利益相关方的全部诉求。说到这里，你是不是理解了，巴鲁克·列夫教授为何不是给会计开药方，而是要另起炉灶搞一套新的信息披露系统。??会计能有什么和不能有什么

这里谈谈我对使用会计信息的一些看法：

第一、丢掉“一”的幻想

没有任何一种简单指标能够包打天下，会计也是一样，会计信息反映企业商业活动，但这个反映绝不是全局性的、全息的，而是经过高度抽象的。因而，在使用会计信息的时候，要时刻牢记，会计信息仅仅是决策信息图谱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会计信息只有与非会计信息一起使用，相互对照，相互补充，这才是使用会计信息的正途。特别是在预测未来的场景中，会计信息是历史性的，记录的是企业过去的事情。当然，我们可以假设未来是在现在的基础上发生，这个假设没错，只是我们不知道历史在未来扮演多大比重的角色，权重有多大，这个我们不知道，因而用历史预测未来，仅仅是预测一种可能性，必须与其他预测方式结合，互相印证，才是利用历史趋势法的王道。

第二、要改的是信息披露

《会计的没落与复兴》这本书，我觉着名字如果是“上市公司信息披露的没落与复兴”，可能更切题一点，尽管会计报告是上市公司信息披露的主要内容之一，但绝不是全部，因而上市公司信息披露的整体有用性下降，这是一个信息披露有用性的问题。举起信息披露的板子，打在会计屁股上，略显不公。不过，巴鲁克·列夫教授没有给会计开药方，而是要另起炉灶搞一套新的信息披露系统，其实潜台词也说明了他的意思，我们还是来解决上市公司信息披露的有效信息问题吧。会计既不能没有，也不能全依靠。巴鲁克·列夫教授提出的战略资源报告，核心一条就是分行业披露，不同的行业找到各自的核心驱动因素，进行差异化披露。实际上对投资者的要求并不是降低了，而是上升了，投资者首先要理解这些差异化因素，而这些因素因行业而不同，学会了传媒行业的，并不能理解生物技术，这又回到了“一”与“多”的矛盾，不管怎样，未来，投资者需要更加专业，这是事实。

第三，正确理解会计的局限性

会计对于需要使用会计信息的普通投资而言有双重障碍，一个是认为太复杂，学不会，也就放弃了。第二个是认为很简单，只有加减乘除，汉字都认识，有什么难的，望文生义。这两种障碍，导致普通投资对正确的会计理念敬而远之，正确的会计理念首先建立在理解会计的局限性上，理解会计有什么和会计没有什么。在这个意义上，我认为花一点时间和功夫来学习会计是值得的。特别是在理念上建立起会计信息生产过程的框架，在局限性中正确使用会计信息，而不是在误解中使用。例如，我们做会计实务朋友都理解，会计信息的估计性，我们不会把精确到小数点后面两位就当成一个客观事实，而不理解会计本质的朋友会，这就是专业与否的区别。从这个意义上讲《会计的没落与复兴》这本书很好，会计人自己把会计的弊端揭示出来，知道这些弊端，理解了会计是怎么回事，知道了会计的局限性，并不是不再使用会计信息，而是学会正确的使用会计信息，这对所有使用会计信息的朋友都是一个帮助。教授新书上架：如果需购买饶教授签字版请